文/彭杏珠 攝/張智傑 今年61歲的桃園市八德聖母升天堂神父阮文雄,坐在電腦前,看著一張10多位越南青年與挪威船長在夾板上的合影照,瞬間跌入回憶的時光隧道。他從未料到,這一生竟然會遠赴台灣傳教,還意外成為越南移工的救星、人力仲介業的剋星。
這一切都要從他坎坷的前半生說起。1975年,北越擊潰南越,統一全國,但阮文雄反對共產黨專政,成為政府眼中的異議份子。1979年,當時21歲的他暗中運作逃難,某一天夜晚,他跟母親說,要帶哥哥、兩個弟弟逃亡。母親心裡清楚「這是兒子唯一的機會」,她噙著淚、點頭目送孩子們離開。從此她和其餘4個兒女滯留南越,與阮文雄四兄弟斷了音訊。
暗夜漆黑,56個難民擠在一艘3米寬8米長的簡陋木船,阮文雄已做好葬送海底的心理準備,但就在大海浮沈36小時後,很幸運地被挪威籍船隻救獲。最後他被送到日本難民營,在日本兩年多,他做過馬路建築工、鋼鐵廠工人、還挖過墓穴,以賺取微薄生活費。
「雖然整天勞動很疲累,但心是自由的,空氣是新鮮的,」17歲就失去父親的阮文雄自認能逃過一劫是神蹟。
40年前逃亡幸獲救,赴日歷經難民生活
最後,當其他兄弟選擇移民挪威時,出生於天主教家庭的他,選擇加入聖高隆龐外方傳教會(The Missionary Society of St. Columban)。透過教會引薦,他到澳洲就讀神學院,1988年被派到台灣服務,從此,與這塊土地開啟長達31年的不解之緣。他先在台北服務無家可歸的人,後來又去竹南照顧身心障礙的孩子,1991年正式成為神父。
在日本難民營期間,他感受到藍領移工與白領的階級落差。他做粗工一天收入很微薄,但白人只要幾小時就能賺到。豈知,這兩年多的外勞生涯,竟為他日後替台灣弱勢發聲埋下了種子。
台灣從1989年開放第一批外勞後,人數逐年增加,阮文雄對他們的處境感同身受,2004年在聖母升天堂旁邊,成立「越南外勞配偶辦公室」(現改名為「越南移工移民辦公室」)。口耳相傳後,只要越南移工、新住民遇到問題,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阮文雄神父。
2005年時,台南爆發駭人聽聞的性侵案,一對從事人力仲介的洪性父子涉嫌性侵超過百名越南女移工。這則消息震懾了阮神父,他不眠不休調查後,終於找到一位遭性侵的女移工。這位如驚弓鳥的受害者,被帶到台南永康分局時,不斷哽咽哭泣,神父等她哭了10分鐘後,才開口用越語說,「我是阮文雄神父,請妳告訴我,我可以幫妳做什麼?」受害者聽到家鄉話後,才敞開心扉,重述被蹂躪的噩夢。
阮神父回憶這段往事,仍難掩悲憤情緒。他激動地說,你能想像嗎?仲介泯滅人性,非法引進越南看護,還趁她們沒有工作時,三更半夜以考中文的名義,用威脅或強迫方式性侵,事後還要求她們簽署看不懂的「願意為仲介負責人做任何事」的中文同意書。「太惡劣了,她們借貸仲介費,負債累累到台工作,迫於無奈過著地獄般的非人生活,」阮神父每每想起這件事,都很義憤填膺。
經阮神父不斷遊說下,終於有20幾位受害者出面指控,但協助辦理的法律扶助基金會同仁卻接到行政機關、民意代表的施壓電話,要求提供被害人名單給越南駐台辦事處,以便「處理」。當時,他非常氣憤,深知越南政府會如何「處理」,在法扶基金會的協助下,以「偵查不公開」為由嚴正拒絕。這個案子歷經12年才判決定讞。
台南女移工性侵案爆發後,阮文雄的知名度大增,變成越南移工、新住民的救星。但台灣也在2006年,被美國《人口販運報告》(Trafficking in Persons
Report)列為第二級國家的觀察名單,促使台灣社會必須正視人權議題,經幾年努力後,已回到第一級。台灣在阮神父結合非政府組織、法扶基金會和學者的努力下,於2009年通過《人口販運防制法》,成為人權團體拯救受害移工的有力依據,至今已有無數人受到該法條的幫助。
被仲介視為眼中釘,誹謗抹黑跟著來
毫無疑問,阮神父很快就被仲介視為眼中釘。2008年5月,台北市就業服務商業同業公會理事長黃杲傑透過公會會訊,發布一則「請大家注意蒐集歹徒違法造謠事證」的文章,內容指稱「自稱神父的人權騙子,在八德市成立天主教越南外勞配偶辦公室,假人權之名,慫恿外勞與雇主對抗」。阮文雄憤而提告,最終台北地檢署依誹謗罪嫌將黃杲傑起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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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隔11年後的今天,不少外勞人力仲介只要提到「阮文雄」三個字仍憤恨難消,每當新移工來台後,仲介私底下都會告誡他們,「不要去找桃園的阮神父,他是壞人」;而且只要是阮神父辦公室安置的移工,仲介也會刻意不幫忙轉換工作。甚至連駐台北越南辦事處都將他列為「黑名單」。辦公室的社工員說,直到今天,還有被安置的移工向辦事處求助時,被告知「如果你已請阮神父幫忙,我們就不幫你,除非你離開他們的庇護中心,我們才會幫你處理」。
阮神父心知肚明,越南政府不要移工被剝削的新聞浮出檯面,詆毀其國家形象;而兩邊的仲介業者更恨他擋人財路。「你問我害不害怕,我是人不是鋼鐵,也會害怕,但我不會因此而影響幫助移工的心,」他挺起身子,大步邁前。
幾年前,越裔澳籍的阮神父將母親送到澳洲弟弟的家照顧,他每年除回澳洲一趟外,幾乎全年無休。不僅要傳教、處理移工問題,同時也是司改會國是會議委員、法扶基金會的委員,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。
有一天晚上9點,《遠見》記者跟阮神父通話,不時有插撥,重新通話後,又有電話進來。「沒辦法,我電話很多,如果待會兒又斷了,我們就再約時間吧!」他已經很習慣這樣的生活。連同仁想找他談事情也要先預約。社工員鄭玉琦指出,神父整天行程滿滿,市內就騎機車出門,遠一點就搭客運或高鐵,「從沒聽他喊累、抱怨過一句話」。
多年來,他協助在台受困移工、新住民所做的努力,還被美國國務院表彰為「打擊人口販運的英雄」,肯定他幫助無數人擺脫被剝削的貢獻;也在2009年11月,榮獲東元科技文教基金會所頒發的人文類東元獎。但這些讚揚與獎章對阮神父猶如浮雲。
他看著模糊的照片,對同事講述逃難的過去,往事歷歷在目:這個挪威船長就是當初拯救我與其他越南難民的恩人。40年前,船長救了阮神父的性命,才有今天他對在台移工、新住民的幫助。他相信這一切都是「天主的安排」。「求神給予我智慧與力量面對困境,繼續幫忙需要幫助的弱勢,」阮神父望向教堂的十字架禱告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