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蕉變貴了。江太太年前去桃園南門市場買水果，一串200元，嚇得她立刻縮手，「香蕉，真『嬌』啊！」
番茄不甜了。27歲的陳先生想買盒小番茄補充維他命，一斤竟要200元。他咂舌，「淡淡的，一點都不甜！」
芒果遲到了。去年，冰店IceMonster創辦人羅駿樺六月才等到第一箱愛文芒果，九月就缺貨，供貨期比往年短四個月，「一公斤240元，還要去產地搶才有貨！」
2016年，水果變少、變貴，味道也變了。2017年一月行政院物價指數，水果漲幅領先所有食物，年增率創11年新高。
根據農委會農產品批發市場交易行情站，2016年，芒果、蓮霧等59種台灣常見水果，有41種價格創十年新高。價格飛漲，但產量暴跌。59種水果中，有21種交易量跌進十年新低，占35.6%。
例如，台北市場的愛文芒果，交易量較2015年跌三分之二，價格卻從一公斤44元飆到100元；一張百元鈔原本能買五顆芒果，2016年只剩兩顆。
「水果王國」怎麼了？農業學者、氣象專家與農民，將禍首指向極端氣候。農委會副主委、農經學者陳吉仲說，「農業部門受氣候變遷影響最嚴重，」
尤其，當極端天氣發生在農作成長關鍵期，如抽芽、開花當週遇到寒流、暴雨，「結果率都會大大降低，影響收成，」台大農藝系退休教授郭華仁憂心。
兩個要素，在去年碰上了。台灣遭逢一個霸王寒流、兩個強颱，加上68年來最熱的冬至；極端氣候，對需要穩定的農業造成極端破壞，推升出極端價格。
穀物、雜糧、蔬菜、水果，收成全部重挫。尤其一年一收的水果，一次天災，全年遭殃。
但損失的不只是農民，代價得全民分擔。陳吉仲研究發現，1991年到2000年，天災在台灣造成每年約100億元農損；2001年到2010年成長至160億元。每年，農委會發出約40億現金補助，「但去年已經發出71億元。」他推估，最終農損可能達350億元，創下歷史新高。
氣候變遷影響的，不再只是千里之外的北極熊或太平洋小島，它已經坐上了台灣人的餐桌。
連續四年，世界經濟論壇「極端氣候」列為發生率最高全球五大風險，今年更升至第一。德國波茲坦大學海洋物理學教授史蒂芬‧藍斯多福（Stefan Rahmstorf），將極端氣候分為兩種，一種可以預測，如暖化；另一種出人意料，如熱浪、洪水、颶風等。趨勢上，「全球暖化的確將加重極端氣候。」
2016年是史上最熱的一年，而有溫度記錄以來最熱的17年，有16年都在2000年後發生。由於緊鄰歐亞大陸，台灣暖化尤其明顯。百年來，全球均溫升高0.8度，台灣北部均溫卻升高1.5度，近全球的2倍。
此外，夜晚增溫速度又高過白天。1970年代，台灣平均每年只有70天的夜晚超過25度，2000年後卻衝破140天。
夜晚熱，人可以吹冷氣；對需降溫減少能量耗損的植物，卻是致命傷。「植物晚上無法休息，就長不好，」鄭明典解釋。
2007年，學者大衛。洛伯（David Lobell）等人發現，氣溫愈高，玉米、小麥、大麥之產量愈低，估計1981年以來，暖化已造成每年50億美元損失。2004年，另一篇研究夜溫與稻米產量的論文”Rice yields decline with higher night temperature from global warming”則指出，在菲律賓，乾季（一月至四月）日最低溫度每上升1°C，稻米就減產10%。
當舊天候規律被溫室效應破壞，新模式又尚未穩定，使前所未見的極端天氣頻頻出現。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教授陳玉峯形容劇烈天氣變化是「鯊魚齒牙般的震盪效應」，「使20世紀建立的氣候方程式，通通不管用！」
去年冬天，台灣彷彿洗了場三溫暖。12月冬至，台北日均溫還高達24度；34天內，台北從24度滑至5.6度，連海拔僅800公尺的陽明山都降下大雪。中央氣象局統計，1月24日全台均溫僅7度的機率，130多年才發生一次。
「水果要溫差大才會甜，但下雪，根本是『結冰後再退冰』，比颱風影響還大！」IceMonster創辦人羅駿樺說。
屏東枋山，是台灣芒果的南界，由於地形狹長鄰海，海風的鹹味提煉出芒果的甜。這七成居民靠芒果為生的芒果之鄉，去年卻遭遇滅絕式寒流突襲。
芒果農陳明賢記得，1月24日清早，老農就拿著溫度計奔相走告，「只有四度！」大家都嚇傻了，因為與枋山緯度相近的台東大武，1981到2010年一月均溫是20.3度。
芒果的理想授粉溫度是18度，突來的寒流，凍掉了正在抽長的芒果花，沒掉的，則變成結不出果的「空包彈」。少數挺過寒流，又被緊接而來、高達30度的南風，烤成焦黑的「酥花」。
一株樹，原本可結200顆芒果，最後只長出三、五顆。農會估計全鄉減產五成，但算算農民領走、一顆芒果一個的套袋，陳明賢估計只有兩成果實掛樹梢。心灰意冷，他告訴來台看貨的日本貿易商，「免來啦，沒芒果怎麼看？」
結果物以稀為貴，去年，台灣芒果在日本百貨公司飆出一顆新台幣400元天價。
海水暖化，使北大西洋和西北太平洋的熱帶風暴生成更頻繁；而台灣，正位於西北太平洋風暴路徑上。
根據中央象局資料，近年侵台颱風的強度提高了。1958年以來，平均每年1.07個強颱侵台，「去年連續兩個強颱，算是特例，」但前預報中心主任鄭明典警告，颱風多了，強颱數也可能增加。
去年第一個強颱尼伯特撞進台東，等待收成的釋迦全毀。第二個莫蘭蒂，風場籠罩全台，擦撞南、高、屏果倉；九月底的梅姬雖是中颱，仍在多處創下強風紀錄。
2月底，屏東佳冬，台灣最大蓮霧產區之一。
年齡相加超過120歲的羅喜隆與太太，熟練地撕開套袋，將蓮霧依大、中、小分三等，放進簍子。大的裝禮盒，中、小裝紙箱，由行口載去嘉義的市場賣。
「去年幾乎沒有小顆的，今年顆顆都這麼小！」羅太太邊揀邊叨唸，「本來可坐『頭等艙』的，現在只能坐『經濟艙』了！」「唰」地順手將一顆腐爛的蓮霧丟進垃圾桶，數十隻吸吮果蜜的綠頭蒼蠅，一轟而散。
羅喜隆把幾天來收到最大的一顆蓮霧，托上電子秤上。紅色數字飛快往上跳了幾下，停在「193.8」，就不動了。
他等了幾秒，確定數字不再往上跳，嘆口氣，將它輕輕放入鋪著塑膠軟墊的盒子。最大、最紅的頂級蓮霧，會被送到農會集貨場，統一以「透紅佳人」品牌包裝，送到台北的Sogo百貨、微風超市銷售。
去年，羅家果園收到最大的蓮霧是330公克，九顆就裝滿一個兩公斤禮盒，賣1100元。今年，重量只剩一半，11、12顆才能裝滿一個禮盒。
集貨場裡，每位農民送來的蓮霧都變小了。不只小，還少。「去年，禮盒可以擺到停車場，」農會辦事員指著外面，今年連五分之一個集貨場都擺不滿。
為何去年一手無法掌握的巨無霸蓮霧，今年縮成了侏儒？
「第一次遇到強到把樹劈開的颱風！」羅太太說。羅喜農推測，應是強颱嚴重動搖樹體，外表雖看來沒事，但原本緊抓土壤的根已經鬆動，使養分、水分供應不足。加上枝葉被颱風掃落，樹木為求保命，只得先將養分用來長新葉，以維持光合作用，只好犧牲果實。
台灣連續兩年的冬至，都創下高溫記錄。2015年冬至，台北測出30.5度，史上第三熱；2016年再測到30.6度，成為68年來最熱的冬至。
其實，果樹也需要冬眠。當氣溫逐漸下降，果樹會停止抽芽，準備儲糧過冬。待春天腳步近了，便會甦醒抽花。
但暖冬打亂了果樹的生理時鐘。以芒果為例，高溫，使芒果樹以為仍是夏天，拚命抽芽，主幹上滿是亂竄的徒長枝，把開花結果所需的能量，全耗光了。
嘉義大學農藝系退休後，林芳存是名符其實「卸甲歸田」，大學教果樹，退休種茂谷柑。
他說，理論與實務沒太大落差，唯獨從沒有遇過2016年這樣的冬天，是全球最熱的一個冬天，「幾乎沒冷到！」
不冷，如何影響柑橘？
最大問題是蟲害多了。2015年，柑橘園幾乎沒有爛果；2016年，林芳存天天撿掉在地上的柑橘，一天可裝滿12到14個尼龍袋，「被果蠅叮了而丟掉的果子，超過十噸！」這個數字，是總收穫量的五分之一。
林芳存會在採收前三個月，就停止噴農藥，改用物理方法抓蟲。晚風中，每棵果樹下都吊著一個塗上黏膠的礦泉水瓶，搖搖晃晃，黑壓壓地黏滿各種小蟲，「之前效果不錯，但2016年根本黏不完！」
在果園裡走一圈，每棵樹上，都停著幾隻粉膚色的東方果實蠅，有些還在交配、產卵。到了2017年一月，照理是隆冬季節，這種小生物理應消聲匿跡，為何仍活躍？
可能原因有二：2016年夏天兩個強颱，把附近的香瓜、番茄園夷為平地，果實蠅攜家帶眷躲進了枝繁葉茂的果園。加上冬天不冷，果實蠅持續繁殖，族群數量爆增，柑橘就遭殃了。
「怎麼一採回去就爛了？」面對採果遊客的抱怨，林芳存也無奈。果實蠅叮過三、五天後，柑橘就會掉到地上；若在掉落前被遊客採走，難免被認為品質控管出問題。
其次，柑橘也不紅了。柑橘有類胡蘿蔔素，天氣冷，類胡蘿蔔素被活化，會「吃掉」葉綠色，讓雜色體表現出來，柑橘才會變紅。但若氣溫不夠低，轉色不全，就無法變成飽滿的橙紅色，一顆顆青筍筍的。
柑橘甚至不酸了。「之前是甜中帶酸，今年甜到要配礦泉水！」林芳存苦笑。一般人乍聽可能疑惑：甜而不酸，豈不正好？其實，柑橘太甜就不耐放，容易爛；民眾也易在不知不覺中吃進過多糖分，造成身體負擔。
「極端天氣事件已經減少糧食產量，」2014年，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遷小組 (IPCC) 第二工作小組報告，為「極端天氣是否真影響糧食安全」的長久爭議，一錘定音。
尤其，主要糧食產區遭極端氣候肆虐後，糧食價格暴漲。市場對極端氣候相當敏感，對低緯度地區與貧窮居民生計，為害尤甚。
台灣主計處數據也反映了這個現象。2011年至今，交通、衣著等消費種類緩步成長、甚至下跌，唯有食物價格大漲近20%。
極端天氣來了，便宜水果回不去了。不減緩氣候變遷，我們的食物與荷包，只能等著遭殃。滷肉飯從35元漲6%，差點被行政院請「喝咖啡」；水果價格漲了兩、三倍，難道，要請老天喝咖啡？
農委會農試所作物組組長楊純明說，氣候變遷，沒有所有作物一體適用的解方，「最好的解方，是回歸適地適種。」一窩蜂搶種高價水果，或以農業科技強行變更產季，忽視地形與氣候，後果，就得全民承擔。
「（氣候變遷）不能改變，就順勢而為，」羅駿樺說，既然芒果產季難預料，三月，IceMonster的菜單將大翻新，隨四季開發本土食材商品，冬天蕃薯、春天鳳梨、秋天柚子，還有紅豆、芝麻、花生等五穀雜糧。「盡量吃當令水果吧，最美味，也最便宜。」
原來，氣候變遷教會我們的是，人不一定勝天。敬天順時，才是與自然長久共存的生活智慧。
